空有其形,内无所表。

【FWVII】【42组】第七章 捕食


粗劣沙哑的鸣叫盘旋在低矮的天空。

仅仅是一息之隔,整个亨普贝克都换了样子。原本热闹悠然的小镇化为人烟稀少的死地,茂盛的森林犹如苔藓般迅速蔓延,茸茸厚厚,覆盖住大片城市。当少年反应过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变了天。

他不过是和从者走散了。

耳际是振翅之响,禽类的勾爪嵌进耳廓,少年的眼睛正对上乌鸦漆黑的鸟喙。大地冰冷的寒意顺着后背印染进全身,他忍不住咬紧后牙,想要挥手驱离这惹人生厌的动物——可惜他无能为力,眼角可以瞥见被扔在不远处的右臂。

他已然是砧板上的肉块。

少年灰紫色的眸子里印着黑鸟,黑鸟的眸子里印着少年。于是,乌鸦开动了,向着那黯淡的眸子猛地啄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少年把悲鸣压抑在喉咙里,死死闭着嘴巴,却按耐不住痛苦的喘息。左手指间用力,抠入身下的泥土。指甲微翻,微微渗出血液,不过少年此刻早已注意不到这种小事。他无法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何种姿态,整个身体已经麻木,失去知觉,他只了解现在眼窝里酸涩的疼痛混杂着冰凉的湿意。

乌鸦钳住碎肉,甩着头颅拽住少年的眼部组织,下一秒却被一只小手牢牢握住。捏住翅膀,撕开,黑鸟一瞬间失去原本的形状,容器里的内脏如同液体般流出,倾倒在少年脸上。

“哦呀,在哪里……”属于孩童的手指搅动着黑鸟的残体,他扭转着禽类的生肉,像是在寻觅什么。银色长发披散在血堆里,染上鲜红的颜色。

“找到啦!”孩童开心地回头,对着身后有着暮色瞳眸的魔术师高高举起战利品——那是乌鸦的叉骨。

少年的身躯冒着血泡,仅剩的眼睛模糊地注视着孩童的残酷。意识被视野两侧大片的黑暗侵蚀,尖锐的耳鸣回荡在脑海。这时候是不是该看到走马灯了,他连愤怒都无法表现。

“是幸运叉骨哦!”

属于少年的最后一丝清醒在孩童蹦跳着远去的身影中,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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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小时前。

 

水花激荡。

位于南半球的亨普贝克河此时却将刺骨的寒意灌进安佐的领口。连日来的寒冷将河面冻结,薄薄的浮冰漂浮在空气与液面的交界处。指节泛白,盲人魔术师紧握住手中的权杖,哗地从河面冒出脑袋。熟悉的感觉,仿若他与Berserker相遇的那夜。

从风神和他的御主那里脱离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人质的作用比想象中更大。正因为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左右了理性的判断,风神护住他的御主,而他的御主却扑向了凡人。

 

安佐并不喜欢泡在水里。密实的水元素在此时失去了探查的作用,他仅仅是个盲人,被巨大的水块包裹,毫无头绪地任由流水牵引。每每这类场合,总会让他产生回到初次被剜进黑暗那时的错觉。他露出不以为意的轻松,眼底的暮色荡漾着,然后暗暗攥紧权杖。一个从不知道畏惧的男人会对自己起源的“水”报以阴影,真是恶劣的玩笑。

抬手抚住权杖顶端的圣母子像,他缓缓将额头靠了过去。埋藏着属于他得两颗眼球一如既往发散着微弱的魔力,既陌生又熟悉,既柔软又坚硬。他终于将与自己分隔了几十年的眼睛握在了手心。

在追逐这双眼睛的同时,岁末之夜不知不觉已然跨过。在亨普贝克迎来新的一年,也是距离六岁的惨剧整整三十年的时刻。火石光阴,白驹过隙。他在失去光明的黑暗中待得太久,太久,以致早已忘记光芒的颜色。

他不记得在威尼斯第一次听闻自己寻觅之物的具体线索时,自己是何种心情。不过几个月前的事情,现在看来却仿若半年。他在重复单调的乐团生活里蜷缩了太久,在那个温暖热闹的群聚地磨平了棱角。

安佐喜欢星空,就像卢卡斯每每向他描述的那样——浩瀚,无垠,璀璨,壮丽,神秘,未知。天空永远那么遥远,无论如何伸展魔力的触枝,也碰不得一分一毫。仅仅是距离的问题,就让实体的事物变成只可远观的图案。他有触觉,他有嗅觉,他有听觉,他有味觉,只是碰不到,闻不到,听不到,尝不到。

现在,他抓住了。

他总算抓住了他的眼睛。

 

“Master?”英灵柔柔弱弱地靠了过来,在水中扯着安佐的衣角,拉近双方的距离。

“Master……”英灵的四肢缠绕上被河水泡得冷硬的身躯,与自家御主抱个满怀。

“Master!”他就像只鱼儿,灵活地在河中乱窜,又游到安佐身后,从后方将下巴托在御主的肩头,“我饿了。”

 

英灵的体温隔着衬衫薄薄的布料传来。在下水前,安佐扔下了自己的外套,而在无可探查的水中,又任由马甲被乱流带走。如同冬季一般的刺骨寒意拉扯着心脏,唯独英灵起源于水的属性带来一丝暖意。

魔术师用额头抵住圣母子像的坚硬,河水的冰冷让人感受不到雕像的凉意。他为自己曾经犹豫过是否应该砸坏自己曾经信仰的宗教权杖而感到可笑,为自己庸人自扰徘徊不前的动摇感到嘲讽。

结束了,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Berserker,开饭。”他用权杖敲敲自己眉心,随即将顶端的雕像递到英灵的嘴边。

 

英灵顿了顿,伸出舌头舔了舔耶稣的脸庞,微微渗出的魔力让他尝到了甜意。

“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

 

没有顾忌,没有踌躇,狂战士接过权杖,像是得到心仪已久的冰淇淋那样,小心翼翼地舔着,大口大口地吞着,直至殆尽。他黄色眼睛里的瞳孔流露出满足,好像品尝到了长久期待的盛宴。那不仅仅是对于“美食”的向往,而是更深层次,混合着某种渴望的占有欲。缠绕,扭曲,绞紧,最后是吞食。

 

魔术师轻易地喂掉了自己的眼睛——他追寻已久的“愿望”。

 

英灵牵住御主的右手,牵引对方的行进。

在亨普贝克的晨光中,在习以为常的黑暗中,安佐顺着英灵的方向前行,那是种清晰的指明,水流如触手般螺旋着升起,男人能感受到与自己紧密相连的魔力。如丝,如线,然后层层缠绕,牵引着自己的行动。一切明晰开去,重新掌握感知的安心感在心间蔓延。叮叮当当,耳边是不存在的鸣音。英灵戎装上挂着的晨昏饕宴,随着双腿的摆动,河流的冲击,交互轻碰,在水的阻隔下传递不出的清脆,却回响在魔术师的脑海。

 

他的确是找到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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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和从者走散了。

前一刹那还在嚼着手上的食物,想着自家那如同忠犬一样的从者又去哪儿乱逛,下一秒自己就被卷入了截然不同的光景。

亨普贝克陷入了某个人的梦境,巨大的结界展开,让一切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圣杯之力,起源之力——远远凌驾于普通魔术师的力量,达到了魔法的范畴。与其说是整个城市变换了形态,不如说更像是平行世界的存在。千百年后,荒芜人烟,高楼残败,植被如同疫病般爆发之境。

他只有一个人。

 

他不排斥一个人,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少年姓为黄泉津,某一家族现任当家。虽然他对这种强行加之的身份嗤之以鼻,却也只能默然承认这份他人的名号。少年不擅长拒绝,不擅长表述,他将一切想法隐于内心——即便“心”这种说法又只会换来他冷漠的一瞥。

浅黑的短发,几缕边梢整齐地夹在耳后。灰紫色的眸子显得略微有些冷淡。少年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纤细,带着东方人特有的韵味,干净清秀,混杂着刻意保持的安静。

现在的他,不过稍稍有些紧绷。

他能够忍受独自于阴影下行走,能够忍受承认自己为伪物,能够忍受伤痛,忍受寂寞,忍受不属于自己的一切。他只是有些紧绷。紧绷从者的失踪,紧绷未知的环境,紧绷于身后悄然而近的二人——

 

“这个,也可以吃吗?”那是孩童还未变声前雌雄莫辩的嗓音。

 

“可以呦。”与之相对的是男人温和的声音。

 

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的袭击——在这被寻求圣杯的魔术师与英灵占满的城市,落单一人的御主会有怎样体验,不用多想都能得出结论。

羽生去哪儿了。

“你不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只是不愿意。”

羽生不在这里。

“不管怎么传达,还是没用。”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把我丢下了。

“即使是那样——我也希望帮助他。”

你在哪里。

 

无论自己判断的对错与否,少年的步伐率先迈开。他应该逃跑,半吊子魔术师对上英灵会有怎样的下场,在思维下达判决之前身体本能便行动起来。

背后的巨力将自己扑倒。屈起膝盖,撑住地面,少年伸手向前挣脱。下一刻,后肩处传来剧痛,他被怪物咬中了。心底升腾起负面情绪,他向右翻滚,试图甩开扒在他后背的不明个体。少年想起别人曾经形容他像个刺猬,此时他却期盼自己的确是个刺猬,能竖起武装,驱赶走不请自来的外敌。

后肩肉被轻而易举地撕开,肌肉分布之地被强行破坏,剧痛让他生理性地噙住泪花。

他本来相信自己可以保护自己。

出乎意料的感情涌上心头。干涩的铁锈味,混杂着黏腻的不快,压抑着的不明猛然袭上心头。牙齿碰撞着,随着两颊的肌肉猛地向两边拉扯,喉头不自觉地抖动,压抑着来源于嗓子深处的哀嚎。即使并紧了手指,关节嘎嘎作响,被一口一口撕咬着的剧痛震动着脑髓,指甲刺破了掌心也无法令人分神。

 

他要被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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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佐扔掉了他的墨镜。扔掉了他的导盲棍。魔术师不再需要这些辅助。他无须遮掩,无须低调,他大大方方展露着自己荡漾着夕阳的义眼,大大方方轻盈地迈出脚步。

毕竟他已经找回了眼睛。

 

“我们去兜风吧。”魔术师揉乱了英灵的头毛,轻松地提出建议。

 

河水湿嗒嗒地顺着额发向下滴着,落在他暮色的眼睛里,却激不起眼皮的一眨。

亨普贝克迎来新的一天,陷入沉睡,浸入梦境。在舞台即将迎来终结之时突然加入意料之外的文案,在愿望达成之后产生新的目标——这就是人类。可惜也就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还要继续下去。将核心的脊骨抽走再呈现出的主线,不论何人看来都是琐琐碎碎不知所谓的东西。没有所谓的前提,没有所谓的背景,就这样发生的事情根本挖掘不出深意,只是停留在表面光滑浮躁的油脂。搅一搅,也就碎了。等一等,却又成面。

这里不是亨普贝克,却又是真正意义上圣杯将要降临的城市。

 

“我来开车。”

手指插入自己的额发将被水打湿的头发拢去后方,魔术师解开衬衫前两粒扣子,一把抱起幼小的英灵。后者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摇摇晃晃抱住了御主的脑袋。

愿望的实现,好像比想象中来得轻松。在漫长的三十年岁月中,他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有去做。他得到了力量,得到了“眼睛”,而再接下来,他想做什么呢。

瞎子游泳,瞎子观星,瞎子想开车。

 

“虽然说我没有驾照……不过即使有心,也不会有人允许一个盲人拿到驾照吧。”男人没有理会英灵有没有理解这么一个长句,比起解释,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说来,我还是第一次开车呢。”

 

熟门熟路拿到别人的车钥匙,这对魔术师来说并不是难事。就像所有好人都有他的正义,就像所有坏人都有他的理由,安佐不可避免地拥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成长历程。不是些可以儿戏着吐露的话语,也不是些可以作践般倾诉的过去,理不清剪不断,悟不透,舍不去。

 

转动钥匙,放下手刹,松开制动。仅仅以知识吸收过的动作,在此刻得到了实践。微微的惯性带动身体后倾,随着油门的加重,车辆在加速度中一骑绝尘。没有初次驾驶的生硬,没有初次载人的小心,魔术师放开了胆子,只管去行动。

车载广播大声放着不知哪个电台的音乐,嘈杂,喧闹,念着不知哪国的言语,高盛唱着激奋的曲调。英灵在副驾驶上咯咯大笑,新奇地转动着音量调节。嗞啦嗞啦夹杂着不稳定的信号,唰啦唰啦声音忽大忽小,哗啦哗啦耳边的声音乘风远去。

 

他不甘,他愤怒,他被强制屈服于暴力。他搅动海水,拍倒船只,玩弄船员,划分天地。他肆意,他放任,他纵情,不羁,落拓,猖狂,恣肆,汗漫。

电闪雷鸣,疾风骤雨,紫光闪烁,赤金呼啸,地崩山摧,灰飞烟灭。

搅动起天势,撕扯着虚空,无尽无止地澎湃旋转。无忌无虑的液体扭曲了月光,抹消了星尘,吹散了云雾。风驰电擎,魔力肆虐,飞沙走石。

 

恍惚间他看见了英灵的记忆。不是古早之前的神代,不是波澜无惊的古时,那是英灵与魔术师相遇之后的共同回忆。

他的确是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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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安佐“看着”自己的英灵正饕餮般进食。

被压制住的少年魔术师大体已经被啃食得支离破碎。

他不对身为竞争者的敌人抱有怎样的同情,如果他有此类的情绪,他也无法抵达此刻“愿望实现”之后的记录点。

 

他有了新的目标——

你實現了我的夙愿,該換我来滿足你的慾望。

你還想繼續吞食嗎。

那麼,我會把整個世界,都送到你的嘴邊。



【第七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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