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有其形,内无所表。

【FWVII】【42组】第八章 漩涡

  

安佐弯下腰,伸出手,触碰脚边的玻璃碎碎屑。鲜红、亮黄、明紫。漂亮的花瓣格子窗。宝蓝、玫粉、深绿。颜色间隔,错落有致。褐色的纹路沿着既定的轨道闪耀出阳光的色彩,勾勒花朵怒放之形,只可惜,它毫不留情地被敲碎。原本在门楣之上,现今于众人脚下。他知道彩色的原理,知道波长频率的区别,知道溶解在玻璃中的过渡子或稀土金属离子的电子跃迁引起的光吸收的本质。一切皆为理论。

当指间被尖锐的残片刺破时,盲人才意识到眼前的景色是何种怪异——那是他几十年来未曾获取的“视觉画面”。

淅淅索索的议论声在一瞬间重新灌回大脑,然而在听清那是些何种话语前,又倏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喧哗仿若最开始便消亡殆尽,即便是安佐自己练曲时曾经待过的专业隔音室,也没有这般效果。幻觉,幻听,幻想。连基础的耳鸣都不甚存在。

一切天翻地覆,脑袋里似乎只剩下混沌。手指抚上耳廓,无论如何按压也察觉不了任何动静。他大抵有意识到,在熟练掌握哈梅尔的赋格曲之前他赖以维系自己与世界的最重要途径——听力,现在则彻底消失。仿若是简单的加减,猛然回归的视觉与突然离去的听觉,周围悉数的转变总是不会给予“美满”一词。

 

几分钟前,他放任窜出的陌生英灵带走了已经被berserker吞食大半的少年。安佐并不认为在通常情况下那个年轻的御主有活下来的机会。既然自身打定主意定下目标决心将世界喂给实现过自己愿望的berserker,那么第一步,也是当前他唯一有机会抵达的最轻易的结果,便是取得近在咫尺的许愿机器——圣杯。绕了一圈,就像是个玩笑,道路从未改变,只是含义不同,提前的终点之后,再次走向最初的目标。

好笑,荒唐,缪谈。他取得圣杯唯一所能仰仗的英灵,也是他希望为其实现愿望的对象。从头至尾,魔术师不过是个附属物。讽刺之至,遗笑大方。年岁奔向四十的男人,却像是孩子一样大言不惭,放出豪言壮志。到底是多么旁若无人。

自负、傲气、骄横、高慢。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连能否切实取得圣杯更是无法保证。

自我认知永远与第三者视角截然不同,无论是看上去如何游刃有余或安然自得,实际存在的漏洞并不会因为信心而消失。

他是否思考过,如果他所召唤的英灵不是那位『——』呢。仅仅是如果。

 

梦境犹如伺机而动的潜行者。笼罩在整个不明结界下的亨普贝克向软弱之人伸出触爪。

城市遽然生变,梦中之梦,就像是玩笑一般铺展开去。

 

指间被彩格玻璃的尖锐划破,真实的刺痛让安佐回过神来。

翻转手掌,青白的肤色让魔术师愣了神。筋脉蜿蜒扭曲于手背,凸起的手骨,宽大的指节,勾起的指甲,明显不似人类的部件却让他有一丝丝熟悉。

盲人舍弃了眼睛,但并不代表他放弃追寻视觉。形状,颜色,纹路,他有些贪恋这几十年未曾体验的景象。即便他暂时没有明白这追根究底是因怎样的契机而起。

 

“嘿,让一让!到我了!”

肩头从身后被撞开,安佐蒙头的袍子掉下一截,他仓皇中只得抬头看去。鲁莽的来者有着一张骇人的脸庞——眼皮翻起呈现出鲜红的颜色,张着血盆大口,额头皱得像骑兵的靴子——不过,是人工制造。扮着鬼脸的人轻蔑地转头,随即却被映入眼帘的东西吓了一跳:“天呐……你还真是,不得了啊。”

对方欲言又止,点头赞叹着看向安佐,没忍住好奇地戳了戳令他惊奇的东西:“你这是怎么办到的?”,对方那张鬼脸挤成一团,显得更为紧凑:“相信我,你这相貌绝对是这次‘丑相竞赛’的头筹了!”

 

安佐僵硬地扭转脖子。失去听力的他这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身边不同寻常的拥挤与热闹。人们欢呼着,雀跃着,毫不避忌地狂笑。他被各种奇怪的面孔簇拥着,旋转着,磨蹭着,推搡着挪步。那是一张纸丑陋的面容,矫揉奇怪,形态各异。

接踵出现的场面,形形色色,奇形怪状,从三角形直至梯形,从圆锥体直至多面体,各种几何图形,不一而足;这一连串面相的表情,从悲愤直至淫荡,占尽世上所有的表情,应有尽有。

魔术师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只能滞然待在原地。遮住脸颊的长发搔得颈脖有些发痒,闷热,潮湿。他被捂在厚重的长袍里,在一片死寂中观看着无声影像。

一连串面相所体现的年龄,从皱巴巴的初生婴儿到老纹纵横的垂死老太婆,各种年龄都有;种种面相表现了一切宗教上的神怪幻影,从农牧神到鬼王别西卜;表现一切动物的古怪形状,从咧嘴至尖喙,从猪头至马面。

安佐想起了威尼斯的狂欢节。在条条道道狭窄的水巷里,容纳着早已超过极限的面具人们。没有人知道面具之下是怎样的面孔,消除了差异,消除了隔阂,只是尽情狂欢。华丽,夸张,戏剧化,令人在摇晃着色彩的万花筒里眼花缭乱。

 

“快,到你了,快上去!”

魔术师不容分说地被推向窗口。

那里本该是一扇漂亮的花瓣格子窗,现在早已被敲烂,供“丑相竞赛”的参赛者露出真容。面前马马虎虎摞起来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酒桶,只要爬上去,就能让窗外所有人看到竞赛者的丑貌。

安佐无法控制身体的行动,肢体强行违反着意愿遵循他人的话语,爬上酒桶,露出脸庞,将自己摊开,排列,展露示众。

 

他没有听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却能从视觉上得到相同的答案。

感官从未达到过此时的灵敏,他甚至可以从别人的瞳孔里窥见自己的真容——

 

(图)

 

肮脏的白色头发散落,枯燥分叉,纠结成一团,堪堪遮住干瘪的左眼。睁大的右眼显露出不详的黄色眸子,犹如恶魔黑羊一般甬长的竖瞳流露出禁忌的色彩。眼周是一圈黑色,仿佛困倦了极久,褶皱出深深的印痕。不似人类的牙齿分布,尖锐,细小,数量众多,层层分布,更类似于深海的鱼类。耷拉垂下的耳朵轻扇,细长,羔羊似得。

他裹在暗黄色的袍子里,不禁捏紧了胸口的布料,想把自己藏进黑暗的更深处。

“不要……看我。”

 

一阵雷鸣般掌声和地动山摇的欢呼,四面八方的群众一同叫唤。

从花瓣格子窗的圆洞伸出来的那个怪相,巧夺天工,举世无以,狂欢激发了民众的各种想象力。至今从窗洞钻出来的那些五角形,六角形,不规则形状的面相,不能符合他们的心理要求。此时突然出现了一个类似恶魔的相貌,把全场观众看得兴奋不已。

“是卡……卡律布狄斯,那个顶呱呱的敲钟人!是卡律布狄斯,圣母院那个响当当的弃儿!独眼龙卡律布狄斯!瘸子卡律布狄斯!太妙了,太妙了!!”

 

是在说谁。

安佐蹙紧了眉头。只可惜,他连如此简单的面部表情都无法操控。

他听不见任何响动,但却能通过眼睛汲取嘴唇的动作的信息。他无法判断究竟是耳朵还眼睛更为方便,他总是无法拥有两全之美。

 

“是我捡到的他!十六年前在教堂广场左边砌在地面石板上那张木床里!那是个星期日的早晨,我清楚地记着那一天呢!”

“那哪里是一个婴儿,是一只不成形的山羊哦!真是可怕!”

“他那时哇哇直哭的样子,连唱诗班少年的耳朵也要被他吵聋的!是一头畜生,一头野兽!”

“弃婴!是被遗弃在冥河岸边上的弃婴!”

“巴黎的百姓最好是让这个小巫师死在柴堆上,而不是在木板上——最好在熊熊燃烧的柴堆上!”

 

“我,我不是……”呢喃声连自己闻不觉。

 

“是副主教大人收养的他,否则这个小恶魔早就死在哪个荒郊了吧!”

“夜晚我经常在钟楼那排环绕着半圆形后殿四周的不牢固的锯齿形栏杆上面,看见那个恶魔一般的形体在晃荡!太不详了!”

我看过钟楼的上有个奇形怪状的侏儒在蠕动和攀登,从楼外坠下深渊,又从一个突角跳跃到另个突角,钻到女魔雕像的肚皮里去掏什么!怕不是巫术!”

 

纵情狂欢愈来愈弗朗德勒式了,即使特尼埃来作画也不能详尽的加以描述,就像萨尔瓦多.罗札所作的酒神节大战的场面,什么学子,什么御使,什么市民,什么男人,什么女人,全都烟消云散。

 

在狂欢的背后,塞纳河的河水却不为人知地涨起,摇摇摆摆来来回回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岸堤

 

“我就住在圣母院旁边啊!真是太倒霉了!”

“整夜整夜都能听到房檐上淅淅索索的声音呢!”

“这是上帝降给巴黎的惩罚吧,怎么会有这种存在!”

“丑陋的独眼瞎子!”

“卑鄙的灵魂!”

“呸!”

 

到底在说什么,在说谁。

“我”可不是你们口中的小怪物啊……

违和感。

“闭嘴……”没有人听到的自言自语。

 

“闭嘴。”沙哑,干渴,粗糙的声带震动。

 

晴空之中直直地劈下一道闪电。直见其形,不闻其声。

一丝丝,一缕缕,液面摆脱了重力定律,升腾起大片的水花。狂欢着的民众远远骚动起来,在“邪恶巫术”的威慑下,淅淅索索席卷出不安与恐惧。天色还是如同平常般清朗,没有黑压压的乌云,却在飘浮而起的水块前显得愈发诡异。

 

“我说了,闭嘴。”

塞纳河逐渐狂暴起来,螺旋着上升,像是被巨大的龙卷风刮上了天空。此起彼伏的尖叫响彻了广场四周,穿透大理石桌子对面的竞赛场地。

整个大厅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场所,张张嘴巴狂呼乱叫,双双眼睛电光闪闪,个个脸孔丑态百出,人人装腔作势,一切都在吵吵闹闹,一切都在狼嚎狗叫。

巨大的触手从“敲钟人”的暗黄色长袍下喷涌而出,带着不可一世的气势,钻向你推我搡的人群,卷起大放厥词的民众。带着深海的盐味,黏腻的触手贴上围观路人的皮肤,缠绕,绞紧,巨大的破坏之势。

 

“不是 弃婴。”

“不是 敲钟人。”

 

空中的水龙卷撒下倾盆之雨,夹杂着塞纳河中挣扎的鱼群,啪啦啪啦砸在人群之中。不知是人血还是鱼血,广场上盛开出一朵朵红花,腌渍在薄薄的水面大理石上。好笑,荒唐,缪谈。他再次想起这三个词。

 

他才不是没人要的弃孩,不是被主教收养的敲钟人,不是被万人嫌恶的独眼瞎子。他比他们所嫌恶的更加丑陋,比他们所惧怕的更为现实,比他们所忽视的更为突出!他不是人类,不是巫师,不是神明,也不是恶魔。

他可是海神波塞冬和大地女神盖亚的孩子,可是戏弄赫拉克勒斯,嘲讽神王宙斯的存在,是席卷天地吞噬一切的大漩涡——卡律布狄斯啊!

 

巨大的漩涡狰狞着螺旋在巴黎上空,撕裂整个结界,露出亨普贝克原有的模样。

什么古城,什么教堂,什么圣母院全都不复存在。什么人群,什么竞赛,什么评审员全部消失殆尽。梦中之梦,双重结界。在亨普贝克的第二形态中所包含的二重梦境。不明缘起,不明缘由,只是在巨大的魔力中陡然丛生的幻觉。

视觉再次被硬生生夺取,与之相对的是取回的听觉。熟悉的水元素再次包裹住身躯,没有颜色,没有纹路,再一次是那个五彩斑斓的黑暗。

巧合,偶然,奇迹,只能用这样的名词去概括。魔术师与英灵一体同心,他大抵明白了英灵真正期望之事。

 

糖纸被剥离,露出原本的甜味。

圣杯的味道更加浓厚。

前菜已经准备完毕,接下来便是主食。

 

 

 

【第八章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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